旧时之戏台,有一名联:“舞台小天地,天地大舞台。”戏剧模拟人生,有的直接由真实事件改编,如民国之初发生的杨三姐告状一案,剧作家在案发后不久就将其改编成评剧,至今常演不衰。仔细想来,人生又何尝不像戏剧?看戏的人随剧中人物喜怒哀乐,是否想过自己也是剧中人,人生之苦辣酸甜,哪一段不可入戏?再仔细一想,人生充满戏剧性,写成小说,同样勾魂摄魄,小说又何尝不像戏剧?
玩味李渔(笠翁)的短篇小说集《无声戏》的书名,不由得不赞赏李笠翁的睿智。这书名起得够妙,舞台扮演的戏剧,唱念作打,都是有声有色。看小说,自然无咿咿呀呀的吟唱,也无悦耳之伴奏音乐,但看小说也像看戏,戏剧中之鲜活人物,戏剧情节之峰回路转,小说中莫不具备,不同的只是,小说乃无声戏耳。李渔既是戏剧家,又是小说家,写小说也想到戏,难怪会想到这一个妙哉书名。
避嫌反招嫌疑的案狱故事
我国古代话本和拟话本小说,确实充满戏剧性。《无声戏》中有一篇《美男避祸反生疑》就是仿佛戏剧一般的小说,其中描述的是一件欲要避嫌反招嫌疑的案狱故事:
四川成都府华阳县有个童生叫蒋瑜,曾是旧家子弟,父母在日,曾聘过陆氏之女。丧亲之后,屡遇荒年,家无生计,弄得衣食不周。陆家颇有悔亲之意。这也怪不得陆家,嫌贫爱富,谁家不是如此?所谓“门当户对”就是官官结亲,富富相迎,贫贫相对,哪有道理可言?焦大要娶林黛玉,还是等发迹了再说吧。
蒋瑜隔壁住着开缎铺的赵玉吾,年纪四十多岁,生有一子,痴痴呆呆,模样憨蠢。与一个姓何的木匠做了亲,要娶他的女儿。不久何氏夫妻病故,赵玉吾将其女儿先接过门,见其容貌标致,性子聪明,甚是欢喜。对于他的憨蠢儿子,何氏是个贞淑女子,嫁鸡随鸡,全无憎嫌之意。古时舆论导向真是偏颇,嫁给一个夯货,还必须俯首帖耳,甘之如饴,才能得到精神文明奖,一点憎嫌之意都不能有,真令人浩叹。
赵玉吾家有两个扇坠,一个是汉玉的,一个是迦南香的。赵玉吾用了十年,为了要买媳妇的欢心,将两个扇坠都送予她。何氏将两个扇坠轮流吊在扇上,不用的时候,就将两个结在一起,藏在纸匣之中。赵玉吾执扇出门,有人问起扇坠怎么不见,只说是送予媳妇了。
蒋瑜家贫不能从师,终日在家“三更灯火五更鸡”地苦读,书房隔壁就是何氏卧房,那时读书常常吟咏出声,每夜书声不到四更不住,何氏若睡得轻,真要弄得迟睡早起,苦不堪言。何况男女隔壁,瓜田李下,更觉不便。赵玉吾夫妻拣了个日子,把两个房换转来,以远嫌疑。不料事有凑巧,换不上三日,蒋瑜又移到何氏隔壁,原来是闻说隔壁住着何氏,本意是避开瓜李之嫌,于是搬到前面,算是避开,不料赵家搬房,不曾知会他,蒋瑜哪里会晓得呢。何氏闻隔壁读书声,以为蒋瑜有意追随她,又愧又恨。赵玉吾夫妻本也惊疑,见媳妇面带愧色,疑上加疑。不过,赵玉吾夫妻虽认为有行迹,没有凭据,不好说破,只待留心察访。老两口一下子变成业余福尔摩斯了。
事有凑巧,一日,蒋瑜在架上取书来读,忽然书面上有一件东西,像石子一般,原来是个旧玉的扇坠。正巧自己的扇子光秃秃,缺个坠儿,蒋瑜将其吊在扇上,后有人问起,只说是朋友送的,请人估价想要卖掉。众人认得是赵玉吾之物,莫非何氏转送予蒋瑜?赵玉吾受邀来估价,将扇坠拿在手上,认出是自家的东西,不好登时发作。回去质问媳妇,何氏打开纸匣,莫说是玉坠,连迦南香的也不见了,把各箱都翻遍,只是找不到。赵玉吾夫妻责骂何氏偷情,何氏放声大哭,连称冤枉,只要寻死。
在众人怂恿下,赵玉吾请了讼师,写了张状子,将蒋瑜告到官府。
成都知府为官清正,赵玉吾递上状子,当堂准了。次日检点昨日的投文,却只少了一张告奸情状子。以为衙门人抽走了,将值日书吏又夹又打,只是不招,只好让赵玉吾补了一张状子。
及至差人奉票来拘,蒋瑜才知道玉坠乃赵家之物,但自恃清白,不以为意。案子开审,蒋瑜否认有奸拐之事,知府便叫用刑。夹棍之下,蒋瑜熬刑不过,只好招说:“他媳妇有心找小的是真,这玉坠是她丢过来,引诱小的。小的以礼法自守,并不曾敢去奸淫她。”知府又审何氏,见她容貌标致,就道她有诲淫之举,此案不审自明了。何氏自然否认,知府便叫动用拶指。何氏熬刑不过,放声大哭。知府次日传了赵玉吾儿子来堂上,见他一副嘴脸甚是难看,又要对蒋瑜动用夹棍逼供。蒋瑜只好违心承认自己与何氏有奸情。知府就丢下签来,打了二十。赵玉吾与何氏解除婚约。蒋瑜因这场官司,也与陆家退了亲。
知府审了此案,自己也遇到一件怪事:一日,知府出门拜客,夫人到其书房,竟见他床头边帐子外,有一只绣鞋塞在壁缝之中,到媳妇房里一对比,正是媳妇的绣鞋。夫人立即发作,“千淫妇、万娼妓”骂起来。媳妇一气之下吊死了。那时的女子,清白是一生的根本,清白受玷污,便觉人生失了精神支柱,寻死得不少。媳妇死了,知府还不觉得怎样,只是事有蹊跷,倒是有点放心不下,便按发现鞋子的所在察看,把壁洞打开,见许多老鼠跳将出来,家人伸手进洞,扯出许多物件,包括当初丢失的奸情状子,方知冤屈了媳妇的性命。
这知府大概年老迟钝,起初没有将此事与蒋瑜案件联系起来。睡至半夜,忽然想起蒋瑜的案子,莫非也是老鼠作祟?天明便重新调查,将赵、蒋两家的鼠洞掘开,取来不少物件,包括失踪不见的迦南香的扇坠。至此案件真相大白,知府还算清明,对蒋瑜道:“这都是本府不明,叫你屈受了许多刑罚,又累何氏冒了不洁之名,惭愧,惭愧。”
噫!老鼠猖獗,不但窃得扇坠,竟然还巧为转运,弄得俏书生不明其理,缀在扇上,惹人猜疑,酿得一场牢狱之灾。严男女之防的社会,奸拐之事自然容不得,要不是老鼠面前人人平等,不分官民贫富,老鼠一视同仁,此案冤沉海底,哪有个翻盘机会?
李渔分析蒋瑜案件的致错因由
任何错案,成因都不单纯。往往是,几种因素造成错案,阴差阳错,百川归海,最终酿成悲剧。有些案件重因平反而成悲喜剧,不过仍然脱不了悲剧的底子。
蒋瑜案件险些酿成大祸,究其原因,按照李渔的评析,起码有以下数端:
一曰刚愎。官员一旦刚愎自用,自以为是,就不能虚心查证,耐着性子听讼,偏偏这种刚愎自用的人以清官居多,反而贪官因心底里有私,反而不敢明目张胆为非。刘鹗在《老残游记》中讲过此番道理。刘鹗指出,清官自以为不爱钱,更放手去做,反而容易流为酷吏。李渔在《美男避祸反生疑》一文中与刘鹗观点近似,这样告诫:“劝世上做清官的,也要虚衷舍己,体贴民情,切不可说‘我无愧于天,无怍于地,就审错几桩词讼,百姓也怨不得我’这句话。那些有守无才的官府,个个拿来塞责,不知误了多少人的性命。所以怪不得近来的风俗,偏是贪官起身,有人脱靴,清官去后,没人尸祝。只因贪官的毛病,有药可医;清官的过失,无人敢谏的缘故。”因此,一起案件处理结果如何,有时取决于裁判者的人格,案件每每让人悬心之处,正在于此。
二曰隔膜。通常在案件发生时,裁判者都不在现场,对于案件发生过程,需要依据证据加以重建。证据有误,事实认定就有可能失实,这是几乎所有案件都存在的问题。古时没有专门的侦查机关,探案的技术水平不高,更显出隔膜。因此,李渔感叹:“叫那做官的也难,百姓在私下做事,他又没有千里眼、顺风耳,哪里晓得其中的曲直?”这是衙门审案的通病,奈何不得的。
三曰做伪。古时打官司,要拟一份状子,如果衙门“准”了,才能正式启动审理程序;如果不准状,就无处申冤。要求得衙门准状,难免有些夸大,甚至到审案之时,证言也会有些伸缩饰匿之处,此之谓做伪。李渔说,“自古道:‘无谎不成状’,要写张状词,少不得无中生有,以虚为实,才骗得准官府。若照状词审起来,被告没有一个不输的了。只得要审口供,那口供比状词更不足信。原被告未审之先,两边都接了讼师,请了干证,就像梨园子弟串戏的一般。做官的做官,做吏的做吏,盘了又盘,剥了又剥,直说得一些破绽也没有,方才来听审。及至官府问的时节,又像秀才在明伦堂上讲书的一般,哪一个不有条有理,就要把官府骗死也不难。”
四曰成见。裁判官处理许多案件,大抵以有罪的居多,居官久了,容易产生成见,一见到跪在堂上的被告,心想这八成又是个有罪的,那时闻所未闻有所谓“无罪推定”,官员自以为“明镜高悬”,哪容得被告辩解,审理蒋瑜案件的知府,本是清官,处理案件都事必躬亲,本意是防止舞弊,因此“不任耳目,不受嘱托,百姓有状告在他手里,他再不批属县,一概亲提,审明白了,也不申上司。罪轻的,打一顿板子,逐出免供;罪重的,立刻毙诸杖下。他平生最重的,是纲常伦理之事;他性子极恼的,是伤风败俗之人。凡有奸情告在他手里,原告没有一个不赢,被告没有一个不输到底。”既然遇有奸情案件,都按统一答案来处断,蒋瑜倒霉也就没有什么悬念了。
五曰臆断。主观臆断是许多官员的共性,即使包青天审案,也要看对方样貌如何,长得端正貌美的,便凭空占了许多便宜;相反,长得歪瓜裂枣、獐头鼠目的,便要无端吃许多亏。不过,遇有奸情案件,样貌好未必讨得着便宜。蒋瑜案件便是如此:“官府审奸情,先要看妇人的容貌,若还容貌丑陋,他还半信半疑;若遇着标致的,就道他有诲淫之具,不审而自明了。”知府审理蒋瑜案件,“彼时何氏跪在仪门外,被官府叫将上去,不上三丈路,走了一、二刻时辰。一来脚小,二来胆怯,及至走到堂上,双膝跪下,好像没有骨头的一般,竟要随风吹倒,那一种软弱之态,先画出一幅美人图了。知府又叫抬起头来,只见他俊脸一抬,娇羞百出,远山如画,秋波欲流,一张似雪的面孔,遇出一点似血的朱唇,红者愈红,白者愈白。知府看了先笑一笑,又大怒起来:‘看你这个模样,就是个淫物了!’”“这样一个标致后生,与这样一个娇艳的女子,隔着一层单壁,干柴烈火,岂不做出事来?如今只看他原夫生得何如,若是原夫之貌,好似蒋瑜,还要费一番推敲;倘若相貌庸劣,自然情弊显然了。”
六曰刑讯。中国式错案,一定离不开刑讯,何况古时刑讯乃是合法取证手段,连法典上都加以规定,只要刑讯符合法律规定,不慎将人打死,也是活该。这种以衡量肉体耐受力的法庭调查方法,害死的小民车载斗量,何可胜数?李渔在评价蒋瑜案件时,如此抨击刑讯:“看官,你道夹棍是件甚么东西,可以受两次的?熬得头一次不招,也就是个铁汉子了。临到第二番,莫说笞杖徒流的活罪宁可认了,不来换这个苦吃,就是砍头、刖足、凌迟、碎剐的极刑,也只得权且认了,挨过一时。这叫做在生一日,胜死千年。为民上的要晓得,犯人口里的话,无心中试出来的才是真情,夹棍上逼出来的总非实据。从古来这两块无情之木,不知屈死了多少良民!做官的人少用他一次,积一次阴功;多用他一番,损一番阴德,不是甚么家常日用的家伙,离他不得的。”蒋瑜本是一介书生,不是铁打的英雄好汉,这种弱不禁风的读书人,自然是一经刑讯,便哭爹叫娘,自诬了事,官员不察,还以为案情大白,又为民除了一害呢。
李渔劝诫为官之人,办案需要谨慎小心,切不可想当然、疏忽大意:“做官的人,既要聪明,又要持重。凡遇斗殴相争的小事,还可以随意判断;只有人命奸情二事,一关生死,一关名节,须要静气虚心,详审复谳。就是审得九分九厘九毫是实,只有一毫可疑,也还要留些余地,切不可草草下笔,做个铁案如山,使人无可出入。如今的官府,只晓得人命事大,说到审奸情,就像看戏文的一般,巴不得借他来燥脾胃。不知奸情审屈,常常弄出人命来,一事而成两害,起初哪里知道!”其实,自古及今,有许多冤错案件,教训之多,够梳成不知多少根辫子,但似乎总有官府重蹈覆辙,让那做书的人口干舌燥反复提醒,似乎都不见效,这一现象,倒值得仔细分析,如果能找出点治本之道,才能指望减少错案。如今为官者,多读读《美男避祸反生疑》之类小说,比那日日觥筹交错、烂醉如泥,总归是有益于身心和处断案件的。